作者丨陈沁涵 编辑丨胡甄卿
“躺在病床上,麻药失效得有些快,剧烈的疼痛让我大口地深呼吸,在想这是不是在杀人。”香织回忆起11年前的堕胎经历,像是一段犯罪实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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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织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,11年前,她在大学期间意外怀孕,8周时才察觉,在和男友商量后,她决定堕胎。当时在诊所可供她选择的只有刮宫手术这一种方式,术后的一两周经历了类似痛经的持续疼痛,还有一些出血,有大半个月没去学校上课。她对澎湃新闻(www.thepaper.cn)说,手术连带检查花费了近8万日元,“生理上和心理上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痛苦,不敢告诉任何人。”
1948年,日本通过《优生保护法》将堕胎合法化,怀孕22周以内可进行人流手术,但只有刮宫术一种选择。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口服堕胎药已在中国、美国在内等全球70多个国家和地区使用。日本妇产科医会的最新调查显示,刮宫手术仍然是现在日本女性堕胎的主流方式之一。
药物堕胎合法化的讨论在日本持续已久,迟迟没有结果,“堕胎自由”在日本女性解放运动中成为争论的焦点之一。英国制药商Linepharma International于2021年底向日本政府提出口服堕胎药“Mefeego Pack”的销售申请,它由米非司酮和米索前列醇两种药物组成,适用于怀孕9周以内的孕妇进行药流。在经过长达1年多的讨论后,今年1月厚生劳动省专家小组给出了批准决定,但仍需征集公众意见后综合审议。
视觉中国 创意图
今年2月,日本厚生劳动省针对口服堕胎药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在线意见征集,共收到12000份意见,原定在3月24日的会议上宣布审议结果。然而,会议当天突然临时宣布堕胎药的审议议程推迟,时间未定,原因是公众意见过多,需要更多时间整理。一时间,社交平台上的质疑声四起。一名日本网友称“壮阳药的获批速度堪比F1赛车,口服堕胎药的审议进度就像儿童三轮车。”
“日本安全堕胎计划”2月向日本政府提交请愿书。新闻视频截图
“女性把堕胎作为最后的手段和希望,但最终的决定权似乎是由医生掌握的。”日本堕胎问题研究专家、堕胎护理咨询师塚原久美对澎湃新闻说,由于强烈的耻辱感和禁忌,几十年来日本人几乎对堕胎闭口不谈,近几年这一话题才激起一些讨论。她悲观地认为,即使口服堕胎药获批,也解决不了问题,药价高、医疗制度松散、传统观念根深蒂固,“堕胎作为女性权利的意识在日本基本不存在。”
日本女性学研究的开创者上野千鹤子在《女性的思想》中说,日本争取“堕胎自由”的女性解放运动,不仅仅是一场争取“不生孩子的权利”的运动,目标是建立一个女性可以自豪地肯定自身母性的社会。
女性眼中的“污点”,医生口中的“肮脏工作”
回忆起中学时代,香织选修了性教育课程,在课堂上观看了人工流产的手术视频。“影像没有任何马赛克,有一些女生当场就哭了。老师讲解了女性的生理结构并强调了避孕措施的重要性,但是没想到我还是经历了(堕胎)。”
令她印象深刻的是,“麻醉药效消失后阵痛难忍”。在私人诊所进行刮宫手术,一般先用金属器具扩张宫颈,然后用一种形似勺子的器械“刮匙”,把胚胎刮出来。现在在日本做人工流产手术主要有三种类型,分别是“刮宫术”、 “手动真空吸引”、“电动真空吸引”,后两者在2015年才引入,而香织当时别无选择。
世界卫生组织(WHO)2012年曾表示,不鼓励已经“过时的”刮宫术,“会给女性带来痛苦”,极有可能造成子宫损伤和并发症。然而日本妇产科医会2019年的调查显示,包括与其他手术方法结合在内,六成以上的人工流产手术使用的是刮宫。
由于堕胎手术没有被纳入日本的医疗保险,一般自费大约需要10万至20万日元(约合人民币5294元至10587元)。埼玉县一家妇产科诊所的医生加村和雄告诉澎湃新闻,各家诊所的检查项目、手术方式、收费标准不同,对接诊孕妇的怀孕周数限制也不一样,没有统一的制度规范。
“手动真空吸引法”所用的手术器具 加村和雄 图
加村和雄所在的诊所有三种手术方式可供选择,但他坦言,在使用手动或电动真空吸引时,不排除子宫内部未能完全清除干净的情况,有时还是需要刮宫设备辅助。“我们会向孕妇推荐手动真空吸引,对子宫比较友好,大多数人依旧选择刮宫,一方面是费用低,另一方面是这种方式在日本的认知度比较高,但是对身体伤害较大。”
香织说,相比身体受伤,心理创伤更难愈合。她在人流后反复咨询医生,“手术是否会在身上留下任何印记,在今后体检中会不会被发现”,担心这个污点会跟随一生。医生的回答消除了她的担忧,但那段记忆的阴影难以抹去。
塚原久美作为堕胎问题的研究人员,也很难在情感上自我说服。40年前,她接受了人流手术,当时医生告诉她,“第一次怀孕就做人流的话,之后很容易流产。”后来她第二次怀孕,很想把孩子生下来,结果自然流产了。“那时候觉得自己因为选择堕胎而杀害了两条生命,想到就非常痛苦。”
“不只是堕胎者身心受伤,有一些妇产科医生会认为参与生命的诞生是神圣的工作,而人流是一项‘肮脏’的工作。”加村和雄说,人们对堕胎的禁忌感很强,而他希望将注意力转移到医疗安全上。“经手的人流手术有数百台,但谁也无法保证手术万无一失。我们曾遇到过患者刮宫术后大出血休克的紧急事件,叫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,因为孕妇不知道自己患有罕见的慢性疾病。”他说,人流的风险不容忽视,即使口服堕胎药也会发生大出血、腹痛、呕吐的情况,必须在医疗机构的监护下使用。
2021年12月,英国制药公司Linepharma International向日本申请两种口服堕胎药的销售许可,一年多来日本厚生劳动省一直在审查,称此事“社会关注度较高,需要慎重考虑”。日本妇产科医会会长木下胜之今年1月在接受日媒采访时指出,人们可能认为药流是一种简单的方法,他们担心一些女性在家自行服药出现危险,需要一个能够紧急响应的医疗系统,因此在批准药物之前需要做充足准备。
在塚原久美看来,医生们倾向于传播堕胎药很危险的“错误”信息,因为这将直接影响诊所的生意。日本虽然是医疗先进国,但人流医疗没有规范的指南,医学生师从大学老师,然后代代相传,习惯性依赖于古老的手术方式,“堕胎既是社会问题,也是医疗问题。”
被强行灌输的“罪恶感”
“有手术和药物两种选择,女性在考虑各自的优缺点后做出自己的选择,这很重要。”香织说道。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2022年发布的最新卫生行政报告,2020年日本国内有14万余人进行人流手术。
“在日本,如何堕胎全听医生的意见。”塚原久美举例说,一般情况下一台人流手术的费用是10万日元,如果医生说“我们诊所成本更高,要15万日元”,只能照单全收。“用什么方式手术,是否需要配偶和父母同意,都是接诊医生说了算,即使是未婚女性有时也被要求征得男方的同意,这些都不是法律规定,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医生制定自己的规则。”她认为,在医生主导的背景下,口服堕胎药的引进变得更加困难,医生可以通过简单的手术获得较高收益,药流的出现“动了诊所的奶酪”。
当被问及对引进口服堕胎药的意见,加村和雄没有直接回答,承认口服堕胎药的普及会减少私人诊所的收入。但是他指出,药流可能需要住院观察,反而会增加一些人的经济负担。而且药流看起来对女性更加友好,其实也会出现分娩疼痛、出血风险,“不是毫无负担的完美方式”。
加村和雄提到的经济负担是口服堕胎药上市的最大焦点之一,“堕胎药10万日元”一度在日区推特上登上热搜榜。这一价格源于日本妇产科医会的估算,与目前传统的人流手术费用相当。由此,社交平台上出现了大量针对妇产科医会的抗议声,认为药价过高。
宣传女性健康的志愿组织“日本安全堕胎计划”今年2月向日本政府提交了一份请愿书,附有6.8万人的签名,呼吁降低口服堕胎药的自费费用,称“高成本是阻碍安全堕胎的因素之一。”如果药价很贵,普通人很难获得,将会发生的最坏情况是制药商退出日本市场。活动人士希望政府给予堕胎药一定程度的补贴,确保有足够的人愿意使用,持续几年后,药流的可靠性就能在日本女性群体中得到证实。
药价公平或许可以通过政策调整实现,但是围绕堕胎的“罪恶”观念难以迅速扭转。许多人认为,日本在“堕胎自由”方面落后,追溯源头是刑法中的“堕胎罪”让人们存在根深蒂固的罪责意识。
明治四十年(1907年)颁布的日本刑法中明确记入“堕胎罪”,即处于妊娠中的妇女使用药物或者其他方法堕胎被视为违法,可处以一年以下有期徒刑。昭和年代初期,知名女演员志贺晓子两度堕胎,因犯堕胎罪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(缓刑3年)。此事件一度激起有关堕胎罪的热议,一方面有媒体大肆炒作“女星杀婴”的新闻,引发女性贞洁和母性的讨论,另一方面,有意见认为只有女方被控犯罪是不合理的。
1936年日本女演员志贺晓子在《朝日新闻》上就堕胎事件刊登自述文章。
此后日本法律几经修订,但堕胎罪名一直存在,只是条款细则不断变动。二战后的1948年,日本参照纳粹德国的《防止具有遗传性疾病后代法》,出台了《优生保护法》,规定妊娠未满22周的孕妇可通过指定医生进行堕胎手术,主要目的是防止“有缺陷”的婴儿出生,堕胎在事实上合法化。之后法案几经修订,基于优生学的强制性堕胎、绝育等条文被删除,但旧法的许多内容仍然保留,比如人流须在医疗机构中进行,原则上须征得配偶的同意等。
婚后女性堕胎须征求配偶的同意,这意味着男性的理解至关重要,但现实令人无奈。塚原久美举了个例子,前些天她在社交平台上开放了一个针对堕胎的公开讨论空间,有一名年轻男性留言说,“如果要讨论性,首先女人要明白,对男人而言,性是为了自己的快乐。”我对那名男性说:“女人不是为了你的快乐而存在的吧,做爱难道不是为了彼此的快乐吗”。在进行性教育之前还应该进行人权教育,许多不懂得尊重对方的人在进行性行为,对女性来说,社会变成了遭受性暴力的地方。
几十年来,日本在“堕胎自由”上的行动停滞不前,不仅是堕胎药难以触及,避孕药的引入也路途漫漫。虽然避孕药自20世纪70年代已被介绍到日本,但由于违反《药事法》,此后近20年的时间一直无法在日销售,直到90年代部分禁令才得以解除,但也必须凭借医生处方才能获得。讽刺的是,由美国辉瑞公司研发的壮阳药“万艾可”在日本仅耗时3个月就获得批准,审批速度之快非常罕见。
“决策者中男性占多数,他们是否能切身理解和关心女性。”香织说,她在中学时代能学习性教育课程,而现在孩子们已经接触不到当年的那些内容。塚原久美介绍,进入21世纪,日本学校中的性教育课程变得糟糕,并逐渐被“生命教育”课程取代,一些保守政客反复强调“堕胎有罪”,否定性教育,“比起20世纪末,现在这一代的年轻女性对堕胎的罪恶感更强,实际上是社会强行灌输的。”
堕胎问题与女性主义的距离
“我想改变女性群体之间弥漫的无力感。”30多岁的笛美供职于日本一家广告公司,以女性主义博主的身份活跃在社交平台,并以个人经历出版了《都是宿命吗?大叔社会和女孩的一生》一书,获得关注。近几个月,她在社交平台上发布宣传文案,呼吁人们重视堕胎的自由选择,支持口服堕胎药上市,得到了许多女性的响应。
在笛美20多岁的时候,日本政府开始宣传少子化对策和婚活(找寻结婚对象的活动),新闻上出现了“如果不早点结婚生子,卵子就会老化”的警告。政治家们也发表“女性是生育机器”、“LGBT人群不生孩子所以没有生产力”这样的言论。“自己没有生育计划,但在外界的期待之下产生了不得不生育的想法。”她对澎湃新闻说道。
笛美做的海报,其上文字意为:我想要对那些谴责堕胎的人说的话。
“原本想着既然早晚要结婚生子,应该早一些在职场稳定下来,于是先努力工作。可是世俗的观点是,不早点结婚作为女性的价值就会下降。而结婚生子,事业就很难获得成功。如果不生孩子,就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。”伴随着这种循环往复的烦恼,笛美经常陷入自责。
在身边人的催促下,笛美去参加婚活(指相亲),婚介所建议把年收入说得低一些,称“女性如果拼命工作会让男性觉得可怕”。在接触形形色色的婚活对象后,她了解到“许多男性最初被女性魅力吸引,但其实他们更希望找到一个婚后能支持自己、养育子女的女性。”笛美强烈地意识到“生不生应该由自己决定”。
围绕女性的生育选择权,笛美关注到日本的避孕和堕胎现状,“日本有没有把女性当作人来尊重,我有了这种怀疑的心情。”作为广告人,她利用漫画形式制作了“想对那些批评堕胎的人说”系列海报,对有关堕胎的误解和偏见进行解释,并鼓励网民参与厚生劳动省的公众意见征集活动,“想让女性同胞们认识到自己或许也能做些什么”。
笛美做的海报,其上文字意为:珍爱健康和人生,拥有更多选择更好。
近几年,日本女性主义者中不乏笛美这样的社交网络意见领袖,她们将“堕胎自由”的主张带入到了女性主义运动之中,被视为日本上世纪70年代后之后的又一波堕胎自由倡议浪潮。
1972年,日本国会审议《优生保护法》修正案,讨论删除“经济条款”,意味着在事实上禁止堕胎,并附加“胎儿条款”,即如果预判胎儿可能出现身体或精神障害,孕妇可以堕胎。当时,日本女性解放运动者发起抗议运动,并在厚生省(现厚生劳动省)静坐,喊出了“生不生由女人决定”的口号。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,国会未能通过修正案。
塚原久美指出,当下女性主义运动中对堕胎自由的主张与过去不可相提并论。过去,母性女权主义很强,那时候女性很少把自己放在第一位,而是思考身为母亲应该怎么做,为别人着想。尽管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而运动,却不主张自己的利益。如今日本年轻一代是为了自己而不愿怀孕生子,认为做人工流产和做绝育手术是自己的权利,这种女性主义观或许和欧美很接近,但在日本还没有形成主流。
笛美也认为日本的女性主义发展尚在起步阶段。“日本是以男性为中心构建的社会,女性则以配偶角色支持。”她说,日常生活中经常会有人说“女性为了让男性高兴,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做个幼弱的笨蛋。”在这样的社会,发表个人主张的女性让人觉得碍眼,长久以来为实现两性平等的努力还没有开花结果。
在外界的印象中,“贤妻良母”是过去日本女性的符号化形象。上世纪80年代初期,有一部以日本职场为舞台的人气漫画《课长 岛耕作》,其中有画面描绘女性员工一大早上班,打扫办公室,准备茶水和烟灰缸,这是当时职业女性的真实写照,甚至许多公司在招聘时明文标注应征者限于男性。1986年《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》给这样的社会风气打上了休止符,女性运动兴起,并在20世纪末掀起高潮,《男女共同参画基本法》出台成为女性主义制度化的标志之一。
漫画《课长 岛耕作》的封面
日本女性并不是一直沉默的,但是她们的发声不可避免地受到政治干预。在日本保守派人士看来,平权运动对传统的两性关系造成威胁,可能破坏家庭纽带,他们将“无性别差异”(gender free)曲解为“自由的性行为”(free sex),并加以宣传,2000年开始发起了针对“性别平等政策”的反击运动,自民党内部为此设立了“激进性教育/无性别差异教育调查项目组”,当时项目组负责人是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,而他在就任首相后却提出了“女性活跃”政策。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,女性主义运动的实效并不显著。
“我自己与日本的女性主义运动保持距离。”塚原久美谨慎地认为,在日本,不应将堕胎自由问题与女性主义问题相捆绑,“上世纪60年代,随着避孕药的出现,堕胎被合法化,西方女性主义蓬勃发展,女性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,具有极大的意义,那才是女性主义的原点。”
尽管大部分西方国家已陆续将堕胎合法化,但是去年6月,美国最高法院推翻罗诉韦德案、终结了50年来对堕胎宪法权利的保护,堕胎权问题再次在西方社会引起轩然大波,“选择权”和“生命权”的拉扯成为一个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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